【读通鉴】03 贾南风当政，是民不聊生，还是海内晏然？的历史知识

【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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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赐履按：上一回，我们讲到，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贾南风，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干掉了太傅杨骏和太后杨芷，又借楚王司马玮之手，干掉了太宰、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然后回身一刀，砍了司马玮的脑袋，于是，西晋政权，牢牢掌握在了贾南风的手里。那么，在这个恶婆娘的治下，西晋王朝的老百姓，究竟生活得咋样呢？

公元291年，贾南风终于将大权收入囊中，于是，开始过想过的生活了。史称其“荒淫放恣，与太医令程据等乱彰内外”。咱也不知道是贾南风和太医令等人乱搞这件事儿，传遍皇宫内外，还是乱搞的声音太大，传到皇宫外面去了，总之，贾南风非常荒淫放荡。

荒淫到什么程度呢？

话说，洛阳南城盗尉部有个小吏，长得很帅，行为举止也很有气质，可谓西晋朝的小鲜肉。小鲜肉平日的工作就是打个杂、跑个腿儿唔的，薪水不高，穿戴朴素。有一天，小鲜肉刚到单位，同事们就围上来了，因为大伙儿发现，这家伙的穿戴突然上了好几个档次，以前的衣服，都是拼多多上拼来的，这天的穿戴，一水儿都是专卖店私人订制的高级货，所有人都认为，肯定是这小子偷来的。于是，部里领导就组织有关人员，对小鲜肉加以审训。也不知道这个事儿怎么就传出去了，贾南风身边儿的人得知有高级服饰盗窃案，也来听审，风闻这些人是想把赃物据为己有。

【洛南小鲜肉】

小鲜肉是个老实人，述说了他的一场奇遇。他说：

前一阵子，我碰到一个老妇人，说家里有人生病，吃药没有效果，只好请人来跳大神。跳大神的讲，需要一个城南的少年过去把病给“厌”住，才能痊愈，请我去帮个忙，并许诺给我丰厚的报酬，我就同意了。老妇人叫来一辆车，让我上去，放下帷帘，把我藏在一个大箱子里，大约走了十余里地，过了六七道门槛，箱子打开，我出来一看，哇，眼前的宅子又高大、又华美，我都惊呆了。我问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说是天上。然后，就有人用散发着香味儿的水给我洗了澡，又给我换上新衣服，端来各种美味食物。再然后，有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走进来，她身材矮小，面色青黑，眉毛处有一块黑斑。就这样，我跟这个妇人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一块儿玩乐了好几天，临走的时候，她送了我好多东西，我身上的衣服也是她送的。

贾南风的身边人一听，就知道小鲜肉说的是贾南风，于是，赃物也不要了，讪讪笑着走了。部里领导似乎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没再难为这个小鲜肉。

据说，当时洛阳城有不少男子有过这种经历，不过事后都被杀掉了，贾南风大约是非常喜欢这个小鲜肉，没有害了他的性命。

衣赐履说：此事见于《晋书·贾南风传》，应该是从《世说新语》里抄过来的。日本学者福田启郎在他的《晋武帝司马炎》一书中，也讲了此事，他觉得贾南风就是西晋版的“吉田御殿千姬”。

吉田御殿千姬，名为德川千姬，是日本战国时代德川秀忠的长女，德川家康的孙女。千姬先嫁给丰臣秀吉的儿子丰臣秀赖，后因德川家与丰臣家的政治斗争，丰臣秀赖自杀了。千姬守寡不到一年，就改嫁了。此后，日本民间就有了“吉田御殿”的传说，以千姬为女主角，描述其勾引美男子到御殿以后玩弄甚至加以毒杀的故事。据说，该故事是一些支持、同情丰臣家的人对于千姬丧夫后很快改嫁感到不满而编造的。

贾南风和小鲜肉的事儿，是真是假，读者自行判断吧。

讲到这儿了，我们就顺便讨论一下贾南风究竟长得有多丑。《晋书》中大约有这么几处提到她的长相：

上文中的小吏说，见一妇人，年可三十五六，短形青黑色，眉后有疵。疵的意思是多余无用的赘物，或者黑斑、痣，也即，贾南风眉毛处也许长了一个瘊子，或者是一块黑斑、胎记。又矮又黑，眉毛上还有黑斑，确实不好看。

还是《贾南风传》中讲，司马炎想为太子司马衷娶卫瓘的闺女，司马衷的亲娘、皇后杨艳想娶贾充的闺女。司马炎说，卫瓘的闺女有五可，贾充的闺女有五不可，卫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即是说，司马炎认为贾充的闺女“丑矬黑”。

【画家太过分了！】

这两条记录，基本上把贾南风的长相就定格了。

然而，还有不同记录。

《晋书·荀勖传》载，荀勖和冯紞一道对司马炎说，充女才色绝世，若纳东宫，必能辅佐君子，有《关雎》后妃之德。即是说，贾充闺女的品德和长相，都是绝世之选，没人比得了，于是，司马炎答应了这门亲事。

《晋书·荀顗传》载，皇太子将纳妃，顗上言贾充女姿德淑茂，可以参选。姿就是容貌、形态的意思，荀顗说贾充的闺女容貌和品德，那都是不一般的。但他的夸赞力度，似乎比荀勖和冯紞略逊一筹。

《晋书·贾充传》载，俄而侍宴，论太子婚姻事，勖因言充女才质令淑，宜配储宫。而杨皇后及荀顗亦并称之。此处似乎荀勖更侧重于品德才华这个方面，没有提及长相。

我们之前讲过，司马炎本来是要让贾充去镇守关中地区的，是要离开朝廷的，荀勖、冯紞等人之所以怒赞贾充的闺女又漂亮又有才又端庄又贤惠，主要目的是促成这门亲事之后，贾充大约也就不会被外放了，他们在朝中的权势不会衰减，因此，他们一定会尽量把贾充的闺女往好里夸，换句话说，贾充的闺女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这里，大家要注意，上面我一直讲的是“贾充的闺女”，而不是“贾南风”，因为，贾充尚未出嫁的闺女有两个，大的是贾南风，小的是贾午。这老哥儿几个说的，应该是小闺女贾午。

有证据吗？

有。

《贾南风传》载，本来是想给太子娶贾南风的妹妹贾午的，贾午十二岁，比太子小一岁，还没长大，衣服都撑不起来，所以改娶了贾南风。

这么着看，这位贾午大约长得是相当不错的，只是当时太小，没能嫁给司马衷。

关于贾午的长相，《晋书·贾谧传》讲，贾午看上了贾充手下一个干部韩寿，就让侍婢替自己找到韩寿，表明自己想跟他处对象，侍婢对韩寿说，我们家小姐“光丽艳逸，端美绝伦”。嗬！这长相，那是世界选美冠军级别的诶！

【贾午】

当然，侍婢也可能有些夸张，咱打个折，这位贾午小姐，长相应该是相当不错的。贾午和贾南风是同父同母的亲姐俩，我觉着相貌上差别不应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即是说，贾南风即使不是貌若天仙，有个中等长相，也是合理的，大不了就是眉毛上有个胎记罢了。

另外，我个人认为，荀勖、荀顗、冯紞这几位，都是比鬼还精的主儿，假如贾南风真的又丑又矬又黑，他们敢向司马炎撒这么低级的谎吗？他们就算想骗司马炎，也不会撒那种一眼就能戳穿的谎。他们可以说一个人的品性好坏，因为品性这东西不但不容易分辨，而且还可以伪装；但他们对人的相貌，断不可以胡说。明明长得跟猪头一样，非要说比赵飞燕、杨贵妃还好看，不是他们的风格。司马炎事后并没有记恨他们，即是证明，贾南风长得没那么丑。

儒家士大夫们大约是太过痛恨牝鸡司晨的贾南风了，就在笔下对她多有贬损，实属正常。

贾南风掌权近十年（公元291年—公元299年），那么，她的时代，西晋王朝究竟治理得怎么样呢？

《晋书·食货志》载，及惠帝之后，政教陵夷，至于永嘉（永嘉元年是公元307年，这一年司马衷去世），丧乱弥甚。意思是，司马衷上台之后，政治教化走上了下坡路，司马衷去世之后，天下就乱了套了。

《晋书·惠帝纪》载：

公元292年，十一月，大疫。这一年，沛国下冰雹，小麦减产。

公元293年，四月，荥阳下冰雹。六月，弘农郡下冰雹。

公元294年，五月，淮南寿春发洪水，山崩地陷，官府和百姓的房屋都有损坏。六月，寿春大地震，死者二十余家。上庸郡山崩，死了二十余人。八月，上谷居庸、上庸地面开裂，有水涌出，有人被淹死。大饥。这一年，京师及八个郡国地震。

公元295年，六月，金城地震。东海下冰雹。七月，下邳有暴风，刮坏了不少房屋。九月，雁门、新兴、太原、上党大风，伤害庄稼。十二月，丹杨下冰雹。这一年，荆、扬、兖、豫、青、徐等六个州发大水。

公元296年，正月，地震。三月，东海霜冻，伤害桑树、麦田。彭城、吕县有流血（不晓得流血的具体形式），东西百余步。四月，大风。五月，荆、扬二州大水。由于少数民族反叛，关中闹饥荒，又闹瘟疫。

公元297年，五月，鲁国下冰雹。七月，雍州、梁州瘟疫。大旱，霜冻，重创秋粮。关中闹饥荒，一斛米卖万钱。朝廷下诏，卖自家小孩儿的，不要禁止。

公元298年，正月，地震。九月，荆、豫、扬、徐、冀等五个州大水。雍州获得丰收（看到一条好消息是真不容易啊）。

公元299年，十一月，京师大风，刮倒房屋，吹断大树。

从以上摘引内容来看，贾南风治下，基本上是民不聊生的。

然而，真的是民不聊生吗？

似乎也不是。

《晋书·张华传》载，华遂尽忠匡辅，弥缝补阙，虽当暗主虐后之朝，而海内晏然，华之功也。

注意，“海内晏然”四个字的意思是说，在张华辅政期间，大晋朝一派太平治世的景象。

《晋书·贾模传》载，是时贾后既豫朝政，欲委信亲党，拜模散骑常侍（贾模是贾南风的族兄），二日擢为侍中；模乃尽心匡弼，推张华、裴頠（读如頠）同心辅政。数年之中，朝野宁静，模之力也。

注意，数年之中，朝野宁静诶！

史官记录的是同一个时期吗？是同一个晋朝吗？

当然是。

只不过，张华被儒家士人视为杰出官僚代表，就“海内晏然”；贾模是外戚中符合儒家价值观的角色，就“朝野宁静”；而贾南风则不是个东西，不但凶残暴虐，而且后宫干政，最为儒家士大夫所不齿，于是，她的治下，就连年灾害，民不聊生，呵呵。

【此时不应该是竹简了】

我仔细研究过这一段的史料之后，总体感觉，贾南风在权力斗争中，确实心狠手辣，手段凶残，但在行政治理上，大约是比较尊重张华等人的意见的，给了他们相当宽松的施展空间，元康年间（公元291年—公元299年），延续了晋武帝司马炎的太康之治，朝野宁静、海内晏然，应该是可信的。至于上文中的各种灾害，你非拢到一起看，确实让人看得满头包，但对于偌大的晋王朝而言，且灾害分散于十年之间，则并不影响大局。我们现代人都很清楚，各种自然灾害，包括瘟疫，人类社会基本上是无法避免的，但在古代，儒家士大夫普遍认为，任何灾异，都对应着人事，元康年间的所有灾害，都是因为贾南风乱政而引起的，这一点，读者们可以翻阅《晋书·五行志》，那上面白纸黑字写得非常清楚。

我们来看看贾南风是通过哪些人来打理朝政的。

贾南风独揽大权，信任亲族，任命贾模为散骑常侍，兼领侍中。贾谧和贾南风商议，认为张华出身寒族，背后势力单薄，对皇权没有威胁，而且张华很有智谋，又众望所归，打算依靠他总摄朝政，大事要事都咨询他。犹豫之间，又询问裴頠的意见，裴頠一向看重张华，立即表示举双手赞成。于是，司马衷下诏，任命张华为侍中、中书监，裴頠为侍中，又任命安南将军裴楷为中书令，兼领侍中，和右仆射王戎一起掌管机密要事。

张华对皇家忠诚，弥补、修正朝政中的疏漏、过失，贾南风虽然凶暴奸险，却也敬重张华。侍中贾模与张华、裴頠同心合力辅佐国政，数年之内，虽然皇帝昏庸，皇后暴虐，但是朝野上下安稳平静，这都是张华等人的功劳。

这一段提及六个人：贾模、贾谧、裴頠、裴楷、张华、王戎。这些人组成了贾南风执政的核心圈子，从职务上看，主要是侍中，以及中书、尚书的干部。

我们以前讲过，自东汉以降，三公或同档次的高官，虽然地位尊崇，但是手中是否有实权，要看他们有没有“录尚书事”，到了晋朝，基本延续了这一传统。我们看一下贾南风掌权之后，有哪些人录尚书事。

公元291年，六月，司空、陇西王司马泰录尚书事；九月，征召征西大将军、梁王司马肜为卫将军、录尚书事。

公元290年，王浑任司徒，公元291年，录尚书事。

公元294年，司马泰升任太尉，录尚书事，守尚书令。

应该在司马泰升任太尉后，下邳王司马晃升任司空，公元296年，司马晃去世，张华接任司空（司马晃没有录尚书事）。

公元297年，司徒王浑去世，王戎接任司徒。

公元296年，司马肜任征西大将军镇守关中；公元299年，征拜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录尚书事。

这样，我们上面的那份六人名单，又加上了司马泰、司马肜和王浑，一共九位。

从家世来看，豪族出身的占碾压优势，河内司马氏两位，平阳贾氏两位，河东裴氏两位，太原王氏一位，琅邪王氏一位，寒族只有一位张华。

从与皇家的关系来看，宗氏两位；与皇家完全没有关系的一位，就是张华；其他六位，不但都是外戚，而且还互为姻亲。贾模是贾南风的族兄；贾谧是贾南风的外甥兼侄子；王浑的儿子王济，娶的是司马昭的女儿常山公主；裴頠是贾南风的表弟，儿子裴该可能还娶了贾南风的闺女（《晋书·裴頠传》：该时尚主）；裴楷是裴頠的堂叔，又是王浑的女婿；王戎稍远一点，他是裴頠的岳父。

【贾谧死的时候最多二十四五岁，画家也得读点史书】

这么看下来，权力核心的这些个人，除了张华，全都跟贾南风沾亲带故，不过，在权力的刀刃上跳舞，沾亲带故，与非亲非故，还真不一定哪种情况更好。

这些人手中能够获得多大的权力，一方面要看你本人对权力的渴望程度和驾驭能力，另一方面，则要看皇帝对你的亲近和信任程度，具体到司马衷朝的前期，则要看贾南风对你的亲近和信任程度，看她让渡多少权力给你。

大家都是皇亲国戚，只有一个张华，十三不靠，反而突显出他的价值，贾南风时期，能够对朝政施加重大影响的，可能还真就得是这位寒门出身的张华了。讲到后面，我们就会发现，贾南风应该给予了张华足够的信任和相当大的施政空间，以至于这位被历代士大夫怒赞的官僚典范，对那位被历代士大夫唾弃的恶毒皇后贾南风，似乎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忠诚，也许，是为了报答贾南风的知遇之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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