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细语】梳理《红楼梦》头两回故事的时序（上）的古典文学

梳理《红楼梦》头两回故事的时序（上）

作者：火烧彤云

不可摒弃的部分

《红楼梦》第一回的结构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作者阐述为什么创作《红楼梦》，相当于自序。第二部分是讲述灵石入世并将入世后的经历传世的经过。第三部分则是开始讲述灵石在人世间的那段经历。

说起梳理第一回故事的时序，很多人不加思索地就从第三部分开始，直接摒弃前面的内容。第一部分是序言，确实不属于小说的情节范畴，可以不考虑，但是第二部分是小说情节的正式发端，是不能摒弃的。灵石被茫茫大士缩变成通灵宝玉后入世。它在小说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摔玉、看玉等大量情节都是围绕着这块玉展开的，就连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这两个仙人下世的化身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也在多次在小说中出现，仙凡世界之间有着极强的承续关系。这部分内容怎么能被抛弃在小说故事分析的范畴之外呢？

从第二部分开始梳理小说的时序，又带来了新的难题。小说是从女娲补天讲起的。女娲什么时候开始补天的？补了多久？这些内容都不可能找到具体的时间起终点。此外，不止女娲补天，还有一些内容也是无法寻摸出具体的时间点的，比如，空空道人是什么时候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路过的？神瑛侍者是什么时候开始灌溉绛珠草的？灌溉了多久？等等。

时间和地点、人物、事件一样，是小说、童话、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寓言、戏曲等故事类文学作品的必备要素。但是，故事类文学作品不是编年体史书，不一定非得有具体的时间标示，可以用“有一天”、“在很久很久以前”、“过了一年又一年”、“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等模糊性的时间标示来表述，同样可以推进情节的发展。因此，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在《红楼梦》里只把有明确时间标示的情节就列入时序研究的范畴，而把模糊性的时间标示的情节就摒弃在外，模糊时间点事件也应该列入时序梳理的范畴。不管事件有没有具体的时间标示，都不影响我们对事件发生顺序的梳理。

第二部分由两组故事组成。第一组是灵石入世的故事，是全书故事的开端。在这段故事里，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承诺灵石，让它入世，“待劫终之日”让它“复还本质”，有始有终。“待劫终之日”里的“劫”与后文中“几世几劫”里的“劫”意思不同，它不是时间单位，而是指必经的劫难。

第二组其实是全书故事的结尾，那就是把灵石入世后的经历如何传世的故事。作者对这个结尾的设计非常巧妙。灵石回到青埂峰后，将入世后的经历刻在了身上，由路过此地的空空道人抄录下来传世，再由全书的真正作者曹雪芹做进一步的加工，整理成《红楼梦》。这段故事也是小说的情节内容，整理时序的话，应该放在《红楼梦》真本全书故事的最后一段。

通过这番梳理，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创作构思是完整的，他原本就是想把全本《红楼梦》呈现给世人，就连灵石怎么入世、怎么回归都构思得完完整整。但是，世事难料，《红楼梦》的真本最终仅有八十回流传于世。这种状况违背了作者的本意。

第三部分从介绍甄士隐的家庭开始，提到他的女儿甄英莲这年三岁，这是一个非常有标志性作用的时间点。我们在梳理有具体时间标示的内容时就可以以甄英莲的年龄为时序标示。

甄士隐的梦

第三部分的第一个情节是姑苏的望族名士甄士隐午休做梦。通过他的梦，作者又讲述了一段无法确定具体时间的故事：神瑛侍者每天用甘露灌溉了绛珠草，绛珠草修成了绛珠仙子。此外，为了报答神瑛侍者的恩惠，绛珠仙子在神瑛侍者下凡后也要下凡，要用一生的眼泪来偿还他的灌溉之情。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决定将通灵宝玉夹带在神瑛侍者的胎体中，让它跟着神瑛侍者一起下凡投胎。甄士隐在梦中还见到了那块通灵宝玉。

甄士隐的梦传递了一些重要信息。一是所有的神仙要下凡都要先到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案前挂号，包括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内。二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下凡投胎，变成了全书的男女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三是通灵宝玉，即青埂峰下的那块灵石，夹带在神瑛侍者的胎体里，与之一同下凡入世，即贾宝玉衔玉而生。四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打算在灵石入世后，自己也下凡入世，去度脱几个凡人。我们从后文得知，他们下凡后，以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的化身出现在世间。

这个梦对于时序梳理所提供的重要信息就是，贾宝玉与通灵宝玉于这年同时降至人间。通灵宝玉入世的时间就是贾宝玉出生的时间。衔着通灵宝玉的贾宝玉出生在甄英莲三岁这年。古人的年龄是按虚岁计算的，出生这年就算作这个人的一岁。所以，贾宝玉这年一岁。他比甄英莲小两岁。甄英莲就是后来被抢夺到薛家的香菱。第六十三回写到，香菱与花袭人、薛宝钗同年。第六回又提到花袭人比贾宝玉大两岁，这不是泛指她比贾宝玉年纪大，而是确指她比贾宝玉大两岁。那么，薛宝钗也比贾宝玉大两岁。

有的人认为薛宝钗比贾宝玉大一岁，有的人则认为大三岁，这可能是受到小说后文中某些描写的影响或者出于读者本人的直感。我们要知道，作为一个小说作者，在小说第一回所做出的设定出错的概率是极低的。这就好比画一个直角坐标系，一定是先画两根成直角关系的坐标轴，标注原点，再画轴上的刻度。轴上的刻度有可能出现量度不准的情况，但是原点不会出错。小说第一回关于甄英莲的年龄和贾宝玉的出生就是小说人物年纪设定坐标系的原点，我们应该以此为坐标原点来推算人物的年纪，而不应该以作者在后文中的个别笔误为年龄依据，何况小说第一回的人物年龄设定还在其他回目中有可以互相呼应的信息。

我们还可以推导出，第二部分的灵石偶遇僧道、幻身为玉入世的时间也在这一年。这个不难，只要把灵石入世那段情节与甄士隐的梦连起来看就能看得出来。甄士隐的梦是从僧道二仙讨论如何将这块玉夹带入世开始的，他们的这段对话与茫茫大士答应灵石带它入世紧密相接。两段故事是连贯的，只不过前一段以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呈现，后一段则通过甄士隐的梦境视角呈现。

甄士隐梦醒之后，抱着女儿英莲上街，碰上了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这说明，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已经将灵石夹带到了神瑛侍者所投的胎体中，他们也下了凡。甄士隐当然不知道他们就是他梦中的僧道仙人。

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第一回）

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约定在三劫后重回太虚幻境销号，回归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仙人身份。这个时间应该早于空空道人将灵石上的文字记载下来传世的时间。因为三劫的时间很明确，而空空道人路过灵石身边时是“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了，显然超过了三劫。

前岁·明岁·一二年

甄士隐中秋设宴，资助贾雨村后，下一个故事发生在元宵节。元宵之夜，英莲丢失被拐。看起来英莲似乎是在转年她四岁那年丢失的，其实她是五岁那年丢失的。第四回写到了贾雨村断薛冯两家争买女子案。当门子告诉贾雨村，这名被争买的女子就是甄英莲的时候，贾雨村大吃一惊。

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这是小说中明确地点出甄英莲丢失被拐时的年龄之处。贾雨村是怎么知道的呢？明显是封肃告诉他的。封肃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自然是他的女儿女婿告诉他的。女儿的丢失是甄氏夫妇心中永生难忘、无法弥补的伤痛，他们怎么可能把女儿丢失的年份弄错呢？再则，封肃虽然对女儿女婿不好，但是面对本地知府贾雨村的询问时，他既不可能也没必要说谎，他好歹也是甄英莲的外公。贾雨村虽然是个坏官，可此时的他初入官场，才上任第二天，还没有变得忘恩负义。他还表示要派番役务必找回来。他既有此心，当时一定是问清楚了英莲的年龄的，以便番役查找。

所以，甄英莲的丢失发生在她五岁这年的元宵夜。小说第一回从英莲三岁这年的中秋佳节写到她五岁这年的元宵夜，只用了一句“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写得悄无声息、波澜不惊。

如此一来，可能有的读者联想颇多，既然一句“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就可以把时间过渡了近一年半，那么，中秋夜宴这段故事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不是在英莲三岁这年发生的呢？不可以。贾雨村出场的时候，书里说，他“进京求取功名”，“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也就是说，他是在英莲出生那年进京赶考，走到姑苏，盘缠用尽，只好寄居在葫芦庙里。中秋夜宴，甄士隐资助他进京赶考，并鼓励他：

“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第一回）

春闱是会试的别称。乡试、会试都是三年一次，分别在同一年的秋、春季举行。大比是乡试的别称。“大比之年”指的是举行乡试、会试的这一年。很明显，甄士隐指的“明岁”是英莲四岁这年，这年就是大比之年。这与贾雨村在英莲出生那年，即英莲一岁那年，进京参加三年一次的会试的时间吻合。两年前，贾雨村因为盘缠用尽，没有走到京城，错过了会试。这次他不能再错过了，于是一得到甄士隐的银衣资助，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进京了。我们通过时序梳理，能更好地理解人物的行为。所以，甄家的中秋夜宴就是在英莲三岁这年举行的。这也再次反映了第一回文本在时间定位上的严谨性和准确性。

英莲五岁那年三月十五，一场大火把甄家烧成了一片瓦砾场，甄士隐只得带领全家去田庄上度日。在田庄上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平，甄士隐只好将田庄折卖，带着妻婢去大如州，投奔岳父封肃。岳父对他们十分刻薄，甄士隐在封家勉强生活了一二年，贫病交加，实在过不下去，出家了。

在紧接着的第二回里，封肃告诉公差，甄士隐已经出家一二年了。公差是新到大如州上任的知府贾雨村派来的。贾雨村上任不到一年就被革职了。然后，贾雨村把家人送回原籍胡州，自己则去各地旅游。后来，他旅游到了维扬，做了林黛玉的老师。

这些事件中，时间节点最不清楚的是，甄士隐全家在田庄里住了多久才去投奔封肃的？

另外，甄士隐在封家住了一二年后出家了。“一二年”的意思至少是超过了一年，有可能是一年多，也有可能是两年。这说明甄士隐出家不是发生在投奔封家那一年。甄士隐出家一二年后，贾雨村来大如州上任。这又说明贾雨村上任不是发生在甄士隐出家那年。如果读者不注意这两个“一二年”的话，很容易以为甄士隐全家去封家、甄士隐出家、贾雨村上任都发生在甄家失火的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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