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饺子的古典文学

一立冬，农家清闲的岁月也就真正地来了。

细碎的秋将时光拉长，从掰玉米割谷子算起，直到挖了红薯收了葱，然后该卖的卖，该归囤的归囤，该入窖的入窖，天气冷了，炉火将屋子烧得极旺，人们这才实实在在摸到了岁月的门槛以内。

大白菜心瓷叶绿，青萝卜和北瓜肥硕无比，大葱也不缺，红薯也打浆漏好了粉条，只需割点猪肉，最好是肥瘦均衡一点，肥得炸油渣儿，瘦得炒菜，配上蔬菜、粉条儿、豆腐入馅儿，饺子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吃起来了。

窗子是映射这家人最真实的镜框，过路人只要听到熟悉的剁菜的声音，口水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碰巧再嗅到油渣儿的香气，那更是会在心里慨叹一句：瞧这家的日子过得真好，又吃饺子了。然后疾步速行，回家也包饺子去。

天冷上来，人们便足不出户，变着样儿地改善伙食。都说从春耕开始，夏天浇地施肥除草秧苗，再就是秋天的奔波忙碌，到了冬天，也该享受这一年的收成了。

这时候老少齐上阵，你剥葱我扒蒜，你炸油渣儿我浆粉条儿，然后将各色菜蔬，红的萝卜丝，绿的白菜粒儿，泡软的粉条剁碎喽，熬好的葱油泼上去拌匀，最后撒调料，这样保证馅料不出水。和面擀皮，众人动手，一会就捏出了一箅子，人多怕不够吃，那就再捏一箅子......

大灶火生起来，棒子轴儿一根一根往里续，水滚揭锅，等母亲把状如元宝的饺子，一个一个地放飞到沸水中，翻几个滚儿，点三遍水后，饺子就熟了。我曾问她，为啥得点三遍水，她说这叫凤凰三点头，吉利。

饺子煮熟了，母亲就会拿大瓷碗盛出来，第一碗敬天地，父亲会恭恭敬敬地捧着朝四方遥拜。我好奇问，这是什么说法？父亲说，这是人们对四时八节的礼敬。然后告诉我四时八节是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自然给予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因而也要对自然敬畏。之后又送一碗分别给左邻右舍，以此感谢相邻的帮助。

其实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虽然都包了饺子，做了好吃的，但都会互敬互送，以示邻里有爱。日子好了，谁也不在乎一碗吃的，这是一个情理。乡情和道理，提示小一辈人要敦亲睦邻，只有代代相传，才能将一个好家风传下去。

我每次去送的时候，碗就不会空着回来，盛回来的有三鲜馅儿，也有羊肉馅儿，甚至还有牛肉馅儿的，大家你吃我家的，我吃你家的，面皮是一样的，包裹着不一样的“心”！

有一次我郑重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提篮，去给一个五保户家送饺子，她家住在村子的最偏僻处，那时候村里没有安路灯，冬天黑得早，路也不好走，又刚下过一场冷雨，几百米长的土路高低不平，泥泞不堪，走到一半儿我就不想去了。因为那家就一个老太太，病得下不了床，家里又没有其他人，肯定不会给我带吃的。我越想越委屈，手向提篮上盖着的棉巾子伸去，准备将这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自己吃了算了。

好巧不巧，遇到了发小，她也去送饺子来，看见我就问，你去谁家？我说去五奶奶家，她便撑了伞到我头顶说，我陪你去吧，正好到五奶奶家听故事。我一听这话便说，你回家吃饭吧，我自己去就成，天不好，改天咱俩一起到五奶奶家玩儿。她说你先去，我去盛碗饺子就来。

小心翼翼，我终于跨进了五奶奶的院门，听到了五奶奶的笑声，借着暗淡的灯光，我看到了好几个人影。等我进去的时候，炉火吐着旺盛的火苗，五奶奶半坐在被垛上招呼着我烤火，炕上已经有好几碗饺子，我将自家的捧过去，将竹筷递过去，请她尝尝我家的饺子。

屋里的人不愿意了，一个个无比热情。这个说，五奶奶，吃俺家的饺子是大虾馅儿的，俺哥在青岛当兵探亲时拿回来的。那个说，五奶奶吃俺家的，羊肉胡萝卜的，可香啦。这时候发小也端了一碗饺子说，别争了，都让五奶奶尝一口，然后请五奶奶给咱们讲故事。

五奶奶的脸庞映着炉火，看上去气色很好，不像有病的样子。她把我们招呼到近前去跟她一起吃，热热闹闹的，好像过年一样。那晚，我很晚才回家睡，在五奶奶家吃得很饱，还听到了许多旧闻逸事，知道了书本上没有的故事。清代蒲松龄用茶和钱去换故事，而我那一碗饺子换来的不仅有故事，更有乡情。

如今想来，那时候屋里的热气与窗外的阳光一起努力，将寒冬变暖，让人情练达，我不知从何时起对五奶奶生了敬意，或许就是从那一碗饺子开始的罢。只有阅尽人生，感悟冷暖，才会有心底的通彻与眼界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