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王维的古典文学

王维的诗句，现在能够不加思索就从脑海中跳出来的只有“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我不记得最初是什么时候读到的这一句，也很奇怪怎么就记住了它。这句诗既不能体现王维“诗中有画”的艺术特色，也不能体现他遣词用字技法的高超，平常如话，只写了一点态度、一种心情。就入了心，生了根。这样去回想那些学过的看过的古典诗词，原来记忆所筛选的并不一定是有多高超的技法，多惊艳的句子，而只是在那一时刻，契合了自己的某种心境，或者暗合了自我的某种喜好，大浪淘沙般地被留存下来。

想起了解王维，是源自诗人洛夫的一首《走向王维》，诗中写王维“突然在溪水中/看到自己瘦成了一株青竹/风吹来/节节都在摇晃/节节都在坚持……”初读的时候，觉得王维最多能瘦成月下的那把琴，而不至于是一株青竹。因为在印象里，王维的仕途没那么坎坷，瘦成青竹样儿的应该是半生颠沛流离的杜甫。于是把王维的诗统统收集过来，好在不多，不到400首，不然估计累吐血。

大致读过之后，发现能够瘦成青竹的，的确应该是王维，而不是杜甫。杜甫半生漂泊，看见更多的人间疾苦，心心念念如何“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大部分时间都忧心忡忡，少有王维的闲情逸致。

至于王维的仕途是否坎坷，也并不能从表面去理解。王维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很长时间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官与隐本就是互相矛盾的，会形成心理落差。越到晚年，王维在官与隐之间的心理落差越大，也可能越发煎熬。所以，从心理层面来说，王维的仕途可能是愈发坎坷的，这种坎坷，不能像杜甫那样高声疾呼，也无法洒脱如李白那样仰天大笑。而是在水与火的夹缝中禁锢着，不得解脱。所以王维内心里也只能是时时都在摇晃，时时都在坚持。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文人大概率都是失意的。因为文化赋予文人的属性是天真、耿介、浪漫、理想主义。文人往往以为通过教化，通过道德约束就可以实现人心向善、国泰民安，政治清明。不过在“摧眉折腰”才能事权贵的时代，在“伴君如伴虎”的时代，他们的政治抱负大部分都会落空，如果没有毅然决然地拂袖而去，便只能郁郁地成为失意者，身不由己、无能为力。于是，寄情山水，就成为大部分文人的精神出口。

王维的山水诗空灵，也开阔。

楚塞三湘接，

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

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

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

留醉与山翁。

——临泛汉江

我特别喜欢这首诗中间的两句。王维善于以天地为纸，恣意挥毫泼墨，浓淡干湿，疏、密、动、静，都恰到好处。

兴来每独往，

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终南别业

王维是喜静的，不独是因为到了晚年。这首诗写出了逸兴里的一点逍遥、一点寂寥，这一点寂寥，是“不堪持赠君”或者“无处持赠君”的寂寥，可是这逸兴，如果没有仕的依托，会不会又是另一番不得已的心境呢？

白云回望合，

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

阴晴众壑殊。

——终南山

大自然中，有些美只是瞬间的，需要极高超的技巧才能留住！山水繁复，却不纷扰。这是山水的可爱之处。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

其实，能有这样一处可以寄放自己的幽静之所，是多幸运！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鹿柴

古人说“山静如太古”。什么是“太古”之静呢？应该是一种连通了宇宙深处的寂静，广大，但并非寂灭。

我曾经体验过一次如此的寂静。忘记是哪一年的“十一”，和家人去蛟河的红叶谷，路上堵车，到达就是中午了，按照既定景区路线走到最后的瀑布景点，已经是傍晚时分。瀑布在山顶，不大，轻烟一样从陡峭的石壁袅袅而下，在山谷间汇成一条银色小鱼，叮叮淙淙，像纵深的林间游去。树高林密，偶尔漏下一线夕阳橘红色的余晖。越走天色越暗，四周还有很多人，但是我听见了寂静之声——一种广大的、幽深的、容纳一切的寂静——“太古”之静！

因为善写山水的禅境，王维被称为“诗佛”。这称谓令我想起了弘一法师。弘一法师是完全入了空境的，按凡俗的眼光来看，应该是获得了大自在、大解脱的人，可以无悲无喜了。但是他的绝笔书法却是“悲欣交集”！

世界太喧闹，需要寻一处安静的所在寄放自己，而世间的寂静，有了这喧闹的映衬，才更珍贵。“你自己是每一个人”，这是作家闫语的散文题目。的确，有些人可以是很多人，至少王维是——悲欣交集地瘦成一株青竹，在人世间，一边摇晃，一边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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