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如果「丝绸」有天意……的古典文学

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加班到裂开的日子里，我抽空来做翻译机了。

三星堆发现丝绸已经算是旧闻了。前段时间中国丝绸博物馆副馆长周旸参加了几个学会，做的报告都是《三星堆丝绸的发现与意义》，其实就是在诠释考古发现背后的文化意义。

△ 周旸讲座（新闻图片）

我本来以为这个应该算比较易懂的内容，并且都算是丝绸史的学术热点，看了某乎问题发现不少人还是很困惑的，所以这篇我就来画蛇添足了……

丝绸起源的 神性

之前的内容也多多少少提到过，人类发现会利用吐丝昆虫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因为作为一种纺织纤维使用它并不那么直接。

古人比较早使用的纺织纤维主要是植物，比如麻、葛。这些植物从外表看，就是拥有者比较长且坚韧的纤维，加工之后就可以作为原料了。还有我们在《学者们为何总是更关注少数民族服饰？》里提到过，少数民族至今仍在使用的皮草、树皮、鱼皮，都是直观的原料。

△ 黎族构树皮衣（民族服饰博物馆、凤凰旅游）

△ 赫哲族鱼皮衣（广东省博物馆、今日民族、文化产业网）

但丝绸是不一样的，它必然需要人类付出更多的智慧和精力。首先得筛选吐丝昆虫，我们现在所用的主要是桑蚕，此外现在还能常常听到的有柞蚕、天蚕，此外还有印度的蓖麻蚕等等，种类繁多。

△ 中国历史上利用过的吐丝昆虫资源

而后，人们需要将桑蚕驯化为家蚕。还记得《重量不到50g，素纱襌衣的技艺是否真的冠绝古今？》里提到过，当时考古人员首先是鉴定了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丝绸服饰所用的蚕丝是否为家蚕，这可不是一个多余的步骤。同样还是以“素纱襌衣”为例，三眠蚕到四眠蚕也是人类驯化的成果。

△ 蚕的一生（日本蠶絲會蠶業技術研究所）

此外，人们还得会种桑，这是一个在丝绸文化里常常被人忽略的一点。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看纪录片《影响世界的中国植物》里桑树那一集，讲得很详细。

以上内容其实还未真正涉及到人类是如何去使用蚕丝的，就已经感觉很麻烦很复杂了。所以学者们就不免生出一个疑问，中国的先人为啥要发展出丝绸？一开始，它肯定不是一个实用性的需求，因为作为服装的原料类别丰富且充足，还都比丝绸易得。尤其，在早期，就是像三星堆这样的时期，生产力是极其有限的，丝绸在考古中发现得不多，像纺专这样的工具大量出现，也说明当时的人们并不常用丝绸。

△ 纺专（中国丝绸博物馆）

于是，丝绸史学者们提出了一个想法，丝绸是基于某种崇拜而诞生的，即在先人眼里丝绸有神性。

对此的证据除了文献，还有一些考古实物似可以佐证，比如玉蚕、铜蚕这样使用贵重材料刻画的蚕形象，以及龙形蚕这样明显神化的形象。

△ 鎏金铜蚕

△ 玉蚕龙

又比如对于桑树作为神树原型的刻画图像，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就有学者认为分别为扶桑与若木。

还有丝绸被用于葬俗、用于祭祀的痕迹，三星堆的这次发现也属于这类。这些考古证据在验证学者们对于丝绸神性的推断，它是先人沟通天地中的重要道具。

丝绸检测的 科技

早在三星堆之前这些关于丝绸起源的推断就被提出了，也在考古中发现了很多织物印痕，尤其是一些青铜器、玉器的表面，说明它们当时很可能是用丝绸包裹着下葬的。

△ 故宫博物院商代玉戈上的织物痕迹

那为何关于丝绸的这些观点音量感觉不大呢？我觉得，有一部分原因是证据不够直观，大部分都需要放大后寻找痕迹，并且要通过专业的学者进行鉴定才可确定是否是丝绸。而早期文物在地下经历过了漫长且复杂的过程，当年无比厚实华丽的丝织品往往只留下了微弱痕迹。

此外，祭祀用途的物品下葬时还可能经历过火烧，这本身对丝绸的保存就是一个致命打击。三星堆遗址其实就是这样一个状况，大量发现的文物都有明显的焚烧、打碎的痕迹，即便断定有丝绸也非常难以通过常规方式考古得到。

△ 周旸（新闻图片）

我们在《谁说这是「战国折扇」？真是，19xx的考古，20xx的嘴！》里介绍过科学考古的意义，对很多看文物如同看宝物的人来说已经是认知上的挑战了，那么这里我们就要说更厉害的“科技考古”了。

它是考古学一个分支，以前也常常被称作“实验室考古”，是考古学与其他自然科学交叉融合的产物。科技考古真正发展起来可能才五六十年，却改变了考古学的面貌。比较早期且著名的案例如碳十四测年方法，在这项技术引入之前考古学断代更多是性质描述，但有了碳十四，考古学可以被定量分析。

△中国碳十四年代学的始创者--仇士华（中国考古）

科技考古会更在意一些传统考古不重视甚至是不收集的对象，比如寻找丝绸痕迹往往是通过一些土样。如果说，考古与盗墓相比，离冒险、离探宝远了一大步，那么科技考古大多数情况下更是与这些无缘了。

时间拨到3年前的那篇《昨日发布！中国最早的丝绸，距今5000多年，在河南！》，我们已经介绍过这项基于免疫学原理的丝绸微痕检测技术了。以往对于织物印痕，主要是观察组织，因为丝和麻的纤维是有很大区别的，但都不如这样的分子层面上的证据来的牢固。

△“考古现场纺织品（丝、毛）文物免疫检测关键技术研究与应用”科技成果鉴定会（中国文物保护技术协会）

△丝素蛋白分子结构示意图（中国丝绸博物馆）

三星堆发掘过程中也有使用其他技术发现丝绸残留物，比如超景深显微镜、扫描电子显微镜、显微红外光谱等。最终的结果肯定是多种技术进行验证的。

从新闻图片看，三星堆的部分丝绸样品已经超出普通人的想象，几乎与废墟灰烬无异。但就是这样的样品上，却可以找到古老的证明。

△三星堆祭祀坑的丝绸样品（新闻图片）

△在三星堆二号“祭祀坑”出土的青铜铃上检测到的纺织物痕迹（新闻图片）

△ （新闻图片）

虽然很厉害，虽然很有意义，但作为古代服饰爱好者感受到周围关注度不高的另一个原因，我觉得是人们偏爱文明久远的数字的虚名，远远大于证明这个数字的证据。

丝绸文明的 格局

可能，他们还会疑惑，这个技术除了不断把数字往前推以外，还能有什么价值呢？这就到了周旸讲座里的第三点——蚕桑丝织是中华民族认同的文化标志。

三星堆遗址常常被炒作为天外文明、神秘消失的文明，毕竟从很多出土文物上可以看出它有着独特的视觉符号。此外，作为文献大国，我们也很依赖文字记载，一些在史书上无处可觅，本身也没有文字的遗址，就会显得像匆匆路过的浮萍，仿佛与我们没有关系。

△ 三星堆新出土文物（新闻图片）

那么该如何将这些久远的失落的记忆和我们有依据地牵线在一起呢？也就是，证明“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这个理论我们之前还是提到过了，在《穿青人：这场追逐「第57个民族」的梦，众人皆醒我独醉？》里，是1988年由费孝通提出的。

对于三星堆来说，它与我们后来所认知的中华文明完成连线，可以证明中华文明源头的多样和丰富，但也需要证明它与其他早期文明之间存在交通和互通。这里所用的证据就是丝绸，考古发现的丝绸。

△西藏发现1800年前丝绸实物“王侯文鸟兽纹锦”（新闻图片）

中国驯化家蚕并且使用蚕丝的历史很长，但一些偏远地区往往是独立发展的，体现在比如使用蚕丝的方式不同，有的会以蚕蛹为主，再利用破茧纺成绢丝。当交流发生以后，这些家蚕以及蚕丝的使用就有了技术与文化上的交流。

前面那个图是昆虫的图表里已经表明了，我们养桑蚕从而得到了家蚕，所以家蚕是没有野生的，人们对于家蚕的饲养和驯化也都是有目的性的，比如三眠变四眠，还有不同的颜色。通过这些家蚕以及所得到的的蚕丝，完成了技术上的发展和文化上的取向，因为这里的每一步都要加入我们的主观意识和劳动。

△ 采桑

所以，当丝绸出现在三星堆，出现在西域，出现在青藏高原，都可以证明早期的交融曾经发生过。

而《丝路纹样大转折——从“汉晋云气”到“大唐新样” | 读书笔记》里提到过，不同风格的织物，包括图案风格和织物风格，则可以反映出交融发生过后彼此留下的印记。于是，丝绸不仅仅是空间交通上的物证 ，也是时间长河中的见证。

△ 尼雅遗址出土织锦

那么，三星堆发现丝绸，则是从丝绸文明这个角度来证明，三星堆是中华文明多元起源中的一个，它并没有很多人鼓吹中的孤立，而是其中极具地域特色的一员。

当然，三星堆里不仅仅只有丝绸可以证明，还有很多更具有实体性的文物，比如尊、罍、琮等等。

△顶尊蛇身铜人像（新闻图片）

△背罍青铜人像（新闻图片）

尽管视觉符号看起来有时候差异很大，但这些祭祀用品的内在相通，则证明三星堆人可能拥有着和我们并没有特别大差异的精神世界。而它与其他的确的交流很早就发生了，也就是学者们时所说的，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形成或许比想象来得更早。

丝绸史的 意义

虽然咱们这个号叫“传统服饰”，但是我觉得可以让我坚持喜欢的原因是可以串联很多不同的知识，哪怕它们是有一些冷门的。

比如，如果以图像作为参考的时候，我希望不仅仅像影视化那样的cosplay，哪怕很多人改了个名字叫作复原，而是希望大家可以去关注艺术史、图像史等等。咱们早先也安利过《黄小峰：你不在意的细节，错过了古代好多迷人之处！》。

惟有去搞懂那些古画本身想表达的，那么刻意模仿才有更大的意义和更广的前景。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丝绸史也是如此，那些可能不成服饰的文物、仅仅只是微尘碎屑的文物，也可以成为历史的见证，当然也会是服饰史的见证。

爱好者们关注文物，总是一条清晰的鄙视链。比如，完好的、多彩的、尊贵的、话题的、热榜的，总是优先被摆在大家认知服饰史的C位，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基于互联网古风文化的服饰史认知。这是后话，以后扩展说说。

我也越来越发现，其实很难有真正的服饰史学者，至少盛名之下可以符实的罕有了。那些让我每每生出高山仰止之感的，总是怀揣了服饰以外的另一种知识武器，丝绸史大概就是其中很厉害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