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不是历史，是人心的古典文学

《史记》

《二十四史》头一本，是《史记》，作者是太史公司马迁。

这位仁兄生于汉景帝晚年，祖籍是在黄河龙门，也就是今天的山西河津市西北与陕西韩城市交界处。

这里是黄河的咽喉，河水奔腾，破“龙门”而出，一泻千里。

在呼啸的黄河水浪中，司马迁同志出生了。

司马迁的爷爷司马喜所生活的汉文帝时期，大汉百姓是要服劳役或者兵役的，当然，这也不是死规矩，如果你实在不想去，可以向朝廷捐输，捐钱捐物捐粮食，只要你捐的足够多，你就可以免除服役，并且，如果你捐的特别多，已经到了让朝廷感觉“那怎么好意思”的地步，你不仅可以免除劳役，还能换个一官半职来当一当。

由是，祖父司马喜用四千石粮食免除了全家的徭役，还换取了一个大夫的爵位。

手笔不算太大，但穷人肯定是拿不出来的，所以我们以此来推断，司马迁的家庭，应该算是个小富之家。

司马迁的父亲，叫做司马谈，是朝廷里的太史令。

太史一职，始于秦朝，西汉有之，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掌管天文历法，顺便编写史书。

（司马谈 形象）

父亲常年在长安工作，一年到头很少回家，每次回家，父子之间也少有闲聊叙情的时刻，在司马迁的记忆里，童年时代，父亲最常对他说的话只有一句，那就是：

好好读书。

的确，司马迁读了很多书，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认得好几千个字，七八岁的时候已经能阅读《尚书》，《左传》等书籍，俨然是个小文化人。

不过，家乡毕竟很小，很多问题也不一定都能在书里找到答案，所以每一次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司马迁都会十分好奇长安是什么样子的呢？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司马迁偶尔也会到长安看望父亲，每一次抵达这座屹立在世界东方的巨型城市，都不由得被深深吸引。

富丽堂皇的宫殿，宽阔明亮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千奇百怪的把式，这些东方盛景无时不刻的在告诉司马迁，外面的世界的确很大，比你想象的还要大。

龙门之外有长安，那长安之外呢？司马迁不由得有些心驰神往。

于是，二十岁出头，司马迁走上了游历天下的道路。

出长安，到武关，下襄樊，渡江陵，越洞庭，游长江。

登庐山，上姑苏，望五湖，拜孔子，至咸阳，到开封。

（游历四方）

他到九疑山前吊唁过据说下葬在这里的舜帝，他在汨罗水边凭吊过投江的屈原，他在齐鲁大地拜祭过孔夫子的雕像，他还曾到访过楚汉之争的古战场。

作者这么写下来，你会觉得司马迁这小子福利待遇挺好啊，闲着没事还能出去旅游，祖国大好河山还能玩个遍，这不妥妥的福利么？

朋友们，现在旅游有汽车，有火车，有动车，还有飞机，交通工具的便利，让一切距离都不再是距离，让一切地点都变得无限接近，然而在司马迁的时代，想要纵览山河万里，名山大川，你所能做的，只有八个字，那就是：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漫天风沙，司马迁在大漠中迷失过方向，滔天巨浪，司马迁在湖面上差点葬身鱼腹，茫茫戈壁，司马迁直走到昏天暗地，双腿红肿，双脚磨破而流出鲜血。

在这个过程中，司马迁也会感到困惑，他也会感到迷茫，他也会问自己，这段路，还要接着走下去么？

天地苍茫，风声雨声阵阵呜咽，却没有人回答他。

电影《罗马假日》中曾说“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那么很显然，司马迁的身体在路上，他的灵魂同样也在路上。

最终，他回到了长安，再次见到了父亲。

（长安城）

多年的风餐露宿，流浪天下，使司马迁意识不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很老了。

昏眊重膇，命垂旦夕，父亲司马谈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拉着司马迁的手，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声泪俱下，只是和自己的儿子诉说这么多年来自己的人生经历，多年来世道的境遇变化，以及告诉儿子要继承自己记录历史的工作，同时不要忘记了多读书，多进步。

司马迁后来写史记的时候，极少把个人情感表露在书中，但有关父亲的死，他却留下了“俯首流涕”的记载。

作为太史令的儿子，司马迁对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无常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然而，在父亲逝去的时刻里，他却仍旧倒地不起，泪如泉涌。

是啊，纵然我们知道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但谁不希望，这段路尽量长一点呢？

现在，父亲与世长辞，而司马迁决定，要将父亲未走完的这条路，走下去。

父死子继，司马迁在朝廷里的工作，仍然是太史令。

只不过，他这个太史令，似乎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活跃。

因为相较于其它史官冷眼旁观记录历史，司马迁很显然是个有话憋不住的人。

（李陵 形象）

武帝时期有位将领，叫做李陵，主要工作是负责在前线抗击匈奴。

匈奴人很狡猾，喜欢打游击，相当不好对付，然而李陵却主动请缨，并且表示只要步兵五千，一定让匈奴人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汉武帝很开心，给了李陵五千兵，李陵二话不说就上了战场。

结果，前脚立下flag，后脚李陵上了战场，就被匈奴人包围了，力战不敌，只好投降。

历史学家钱穆曾经说过一句话：李陵之才气，及其全军之勇决，令千载下读史者想慕不已。

于作者来说，李陵同样是历史上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

他很复杂，但绝不能一言以蔽之。

然而李陵投降的消息传来，汉武帝却相当上火。

这不仅仅是打自己的脸，这还是打大汉的脸，武帝很生气，大臣们一看皇帝生气，纷纷落井下石，攻击弹劾李陵，只有司马迁，发出了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个人说黑的，你说是白的，那没什么。

十个人说黑的，你说是白的，那也没什么。

但当一万个人都说是黑的，并且暗示你如果你不说是黑就要削你的时候，你还说是白的，那么很显然，你是一个真的勇士。

（汉武帝 形象）

司马迁不想做勇士，他只是想实话。

他告诉汉武帝，带兵五千，杀敌一万，弹尽粮绝，这样的情况，不投降，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我认为，李陵只是迫于形势投降，早晚会找机会回来的。

是啊，在汉武帝的眼里，所谓名将都应该杀身成仁，然而杀身的确是可以成仁，却不能成事。

如果一个人连死亡都不会再畏惧，那么屈辱的活着，对他来说又算的了什么呢？

更何况，此时的屈辱，是为了来日的荣耀。

汉武帝一听，认为司马迁说的有道理，于是立刻派出另外一位叫做公孙敖的将领前往前线，让他找机会把李陵给弄回来。

您说您让谁去把李陵领回来不行？您非让公孙敖去？

这位仁兄从戎半生，败仗一箩筐，胜仗一场没打过，业务水平那是相当菜。

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公孙敖到了前线，很快迷路，又被匈奴人偷袭，无功而返，回去之后怕被武帝责难，于是可就编了瞎话了。

公孙敖谎称自己见到了李陵，但李陵不仅不回来，还在积极为匈奴练兵，马上就要反击汉朝。

（公孙敖 形象）

汉武帝什么脾气？听完公孙敖打的假报告，火冒三丈，立刻就把李陵的全家给杀了。

“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

我从来没有辜负过大汉，可大汉为什么要屠戮我的全家，把我逼上绝路呢？

这是《史记》中记载李陵的原话，读史到此，不禁悬心。

当然，挨收拾的不止李陵，当初那个给李陵求情的司马迁也受到牵连，削官贬职，还被处以了宫刑。

男子割势，女人幽闭，作为仅次于死刑的残酷刑罚，我们难以想象司马迁当时承受了怎样的巨大痛苦。

他曾经一次一次地劝自己，遭这个罪干嘛，还不如死了算了。

自小学富五车，少年又游历四方，青年身怀大志，一个有着无限前途的年轻人，他的人生被永远定格在了这残酷的宫刑之上。

谁能体会这样的痛苦，谁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然而，司马迁一旦想起当年父亲对他的托付，他就没有办法彻底放弃生的希望。

（司马迁 形象）

在这段最为艰难的岁月里，我们可以通过司马迁给朋友写的信，来窥见他的内心世界。

这封信的名字，叫做《报任安书》，全文很长，作者不再赘述，谨用自己的理解，来为大家复述一下其中较为重要的内容：

这世上的耻辱，恐怕没有比宫刑更为严峻的了。

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因为受了宫刑，人就不再是人。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选择死去，不是我不懂得廉耻，而是我...不能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不死，是因为我想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这个没有完成的事业，就是在前不久刚刚开始动笔的《史记》。

一个已经对生活万念俱灰，恨不得马上死去的人，却因为心中没有完成的巨大理想，而不得不屈辱地活下来。

也许司马迁认为自己是屈辱的活着，然而，作者却认为他并不屈辱。

（司马迁写《史记》）

周文王被囚禁时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人生中最困顿的时间段写下了《春秋》。

屈原在被放逐的岁月中诞生了《离骚》，左丘双眼失明，而著下了《国语》。

孙膑被砍下双足而成《孙膑兵法》，吕不韦人生失意，而著下《吕氏春秋》。

韩非子身陷囹吾，泼墨挥毫，有了《说难》和《孤愤》，而你司马迁，则在万念俱灰之时，创作出了《史记》。

公元前91年，征和二年，《史记》书成。

全书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余字，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

他为那些正统所鄙夷的游侠列传，他为正义的复仇所呐喊，为血战的将士们助威，他为乌江自刎的项羽而悲歌，他为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留下历史的回眸。

字字泣血，当为史家之绝唱。

千年前的烽烟已经散尽，太史公司马迁也早就变成了一捧黄土。

然而他的《史记》，仍然被清风吹开，一页一页翻过，保持着千年之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