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末世的操劳与沉沦（上）的古典文学

从第七十二回“潘金莲扣打如意儿”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是西门庆人生的最后时光。他在东京朝见了皇帝，走向了人生的顶峰，然后在一片肃杀中回到清河县。此时是十一月的二十四日，距他次年正月二十一日去世，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

在他人生的最后两个月时间里，他操劳公务，忙乎自己的生意，为亲戚朋友谋取职务，疯狂的和女人在一起约会。他似乎是在和自己的生命在赛跑。

慌什么？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这句话，他最心爱的女人李瓶儿说过，妓女郑爱月说过。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我们在之前还能看到他为了潘金莲、李瓶儿、李桂姐再三再四的下软磨硬泡的功夫，现在全然没有了后花园那种下棋、调情的浪漫，他的生活几乎像我们在戏剧中听到的急鼓一样，嘈嘈杂杂一声接着一声催着他快跑。他曾经问为他算命的吴神仙：命中还有败否？神仙道：年赶着月，月赶着年，实难矣！

可是读金瓶梅，凡是有西门庆处，我不由自主的觉得有一缕阳光洒进心里，觉得阅读金瓶梅是开朗的，愉快的。凡是没有西门庆的地方，我觉得压抑，憋屈，心里像扭了麻花。他要死了，我实在是不能接受。

与京城朝见的人声鼎沸不同，他回来的这一路心惊胆寒，仿佛拾了一条命回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沙石迷目，通行不得。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都慌了。况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来怎了？比及投到个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也没个儿，只吃些豆粥儿就过了一夜。次日风住，方纔起身，这场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虽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惊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所以他在路上在路上就许了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

终于回到清河县，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他仿佛冻僵了的长虫，温暖过来，重新复活，获得旺盛的生命力，开始日复一日安排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回到清河县。吩咐随行的仆人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自己亲自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着收拾打扫公廨干净，何千户住下，方才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告许愿心。月娘问：“你头里怎不来家，却往衙门里做什么？”答：“夏龙溪已升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升是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导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什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直待夏家搬取了家小去。”随后他叫仆人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他多么的细心、周到、温暖，何千户既是部下，又有何太监所托，千里赴职，环境不熟，实为不易，他过渡期的衣食住行，西门庆都替他操心到位。

随后李娇、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一起来，问候，陪坐。他想起前番往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随后到李瓶儿房内，对着灵床相看作揖，黯然落泪。

应伯爵、温秀才知道他回家了，急来探望，他拉着两人上了暖炕。互道辛苦，叙述了旅途遭遇，大家彼此惊叹，安慰。

他这一两天的经历，竟然让人有杜甫羌村离难之感：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这回家的第一晚，他留宿在吴月娘房中。

十一月二十五日：何千户新到，他在家中置酒设宴，与他接风。他请了应伯爵、温秀才和吴大舅相陪。饭间，王三官委托文嫂来请，他忙安排人买了一副猪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南酒，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未几，帅府周守备又来恭贺，两人叙了京城的见闻，政治的变化。不难想到，两个人怎样仰望着皇上和京城，交流自己的见闻和见识。

但是这一日的重头戏，乃是他和潘金莲的晚间欢会。这是欲望的思念，肉体的欢聚，这也是金瓶梅中最为重口味的一次描写。

十一月二十六日：他早上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敲锣打鼓。午后才回家，先是王三官那里又差人邀请，接着工部安郎中又来拜，希望借他的地方和几个同僚宴请蔡京九公子九江太府蔡少塘；应伯爵也来到家里，说二十八日家中给孩子做满月，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赴宴。随后，他受王三官的邀请，奔赴王招宣府中， 和林太太相见。他和林太太此时已有默契，这林太太摁着儿子的头让王三官拜西门庆做了义父。这世代簪缨之族，他的后人现在竟然成了西门庆的义子。而此前，西门庆也刚在东京拜了蔡京作义父。王三官又和妓女李桂姐、郑爱月往来，这两个妓女又和西门庆相好。西门庆和王三官上下翻飞，算盘很难打清。

晚上，他再次歇宿在潘金莲房中。

二十七日到月末：这几日紧锣密鼓，事情更为繁杂、密集。一是孟玉楼过生日，虽属私事，但这是女眷们的欢会，亲戚们都要来，他又请了好多小优来唱，席间，他听着曲子，不免又思念起李瓶儿，悄然落泪；第二是工部安朗中请蔡九知府，这是公事，需要他出面周旋；二十八日是应伯爵的孩子过满月，女眷们要参加祝贺，潘金莲想要李瓶儿的一件皮袄，为此惹得吴月娘心中不快；第四是薛姑子给了潘金莲一幅备胎药，要潘金莲在壬子日，也就是二十九日服下，和西门庆同房；二十九日，他又要回拜蔡九知府；但是偏偏孟玉楼病了，他必须歇在孟玉楼房里；三十日，宋御史又借他的家里请巡抚侯石泉。而这期间，吴月娘和李瓶儿、庞春梅争吵不休，他不得不折冲其间，勉强自己。吴月娘不允许她往潘金莲房里去，他只能先按照他的意见，睡到李娇儿房里。

这期中的每一项他都安排的大方、细致、周到。别人借地请客，官方的接待资金有限，通常不过十两银子上下，礼物也就是几盆花，几本自己的书，而他花费甚巨，不但要安排餐饮，还要有小优载歌载舞，每人临走时还要有礼物相送。安朗中摆酒，宋御史看见他家里一副炉鼎，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对西门庆说：“这副炉鼎造得好！”他随后就差人送到宋御史家里；宋御史深谢：“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见他家堂庑宽广，院字幽深，觉得请客有面子，接着要借地请客，他也欣然答应。来他家里的客人，他还要一一回拜。回拜时的礼物，当然也价值不菲。

他不是不求回报，他的妻舅吴大舅、亲戚乔大户、同僚荆都监，看他家里高官往来不绝，都请他代为美言，考核能得到优秀，得以晋升。他都一一代为转达，并且送上厚礼。而他自己对于请托的礼物，总是再三推辞。他不但替吴大舅办事，不收费，而且连吴大舅请客的钱都自己来掏。官员们喜欢他的豪爽大方，都愿意为他办事。他自己也颇为自得。他请应伯爵、吴大舅、温秀才吃饭，应伯爵灯下看见他的白绫袄子上，罩着青缎五彩飞鱼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问：“哥，这衣服是那里的？”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里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着。”西门庆道：“此是东京何太监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这件衣服与我披。这是飞鱼，因朝廷另赐了他蟒龙玉带，他不穿这件，就送我了。此是一个大分上。”伯爵极口夸道：“这花衣服，少说也值几个钱儿。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没玉带蟒衣？何况飞鱼！只怕穿过界儿去哩！”他不经意间穿出的新衣服，提升了自己的阶级，提升了他的自豪感。

腊月里，他还是忙。因为他高升，不断地要和本地的官员往还庆祝，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彼此来往不绝。此外，本书第一回热结的十个兄弟，也因为他高升，送礼祝贺，吴道官、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峙节、白赉光、李智、黄四、杜三哥，都有人情，他还要继续回请。他自己的亲戚伙计吴大舅、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都要安排吃请。

这期间，他办了两件必须记述的事情，一个是他赶走了温秀才，这温秀才叫温必古，实际上就是热屁股，这秀才不但骚扰家里的小厮画童，竟然还做了他原来的上司夏龙溪的卧底，经常把他在家和妻妾们的房事、家庭矛盾、自己和翟管家及蔡京的往来报告给夏龙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职场风险无处不在，他把他礼貌的请走。但是夏代表夏天，温代表热闹，夏龙溪和温秀才的离别，让张竹坡看出西门庆的寒意开始逼近。第二件事情，曾经帮他和潘金莲毒死武大的王婆来了，而王婆是替当年帮过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仵作何九来说情，请西门庆帮他的弟弟脱狱。张竹坡又看出作者的深意，知道这已经到了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尾声，报应的大网已经张开，西门庆和潘金莲都将走进地狱的门槛。不得不感叹的还是西门庆。当年称呼王婆为王干娘的潘金莲，爱答不理的称呼王干娘“老王”。而西门庆，拿了一名和尚顶缺，让何九的弟弟何十安全脱狱。何九感激不尽要来感谢：西门庆见何九，一把手扯在厅上来。何九连忙倒身磕下头去，道：“多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浅。”请西门庆受礼，西门庆不肯受磕头，拉起来，说道：“老九，你我旧人，快休如此。”就让他坐。何九说道：“小人微末之人，岂敢僭坐。”只说立在旁边。西门庆也站着，陪吃了一盏茶，说道：“老九，你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断然不受，若有什么人欺负你，只顾来说，我替你出气。倘县中派你甚差事，我拿贴儿与你李老爹说。”何九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与小人何钦顶替了。”西门庆道：“也罢，也罢，你清闲些好。”又说道：“既你不肯，我把这酒礼收了，那尺头你还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万谢，拜辞去了。

你若是何九，真是值得为西门庆一哭。你这个消失多年不见的旧人，一个已经退休的干部，见着如今的官僚西门庆何等的紧张不安，你看他一把扯你到大厅，但是他也不要你拜他，你站着，他也不坐，站着陪你吃茶，你送的礼，他不受，还一再叮嘱你，有困难，找我，我给你们县长说。听说孩子接班了你退休了，他安慰你，退休了在家里好好享受退休生活。这是怎样的西门庆啊！什么是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就是。这又哪里是文章，这就是做人啊，这就叫知恩图报啊！

我们何曾见过这样的西门庆！一个中国人不就是渴望遇到这样的故人吗？他让我们感到了尊严，让我们感受到了什么是人情冷暖！

西门庆就这样忙到了正月，忙到了自己最后一年，最后一个月，最后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