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审美的姿态活着，是一件奢侈的事！——读《红楼梦》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札记的古典文学

以审美的姿态活着，是一件奢侈的事！

——读《红楼梦》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札记

魏建宽

（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

“偶结海棠社”与“夜拟菊花题”的情节，或许是每一个读《红楼梦》第三十七的人都会关注的重点。我此次重读，除了细读这两个情节外，还关注了这两个情节之外的人与事。

读完这一回，我毫不犹豫地写下了这样一个标题——以审美的姿态活着，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朱光潜先生曾提出一个美学观点：同一棵古松，在商人、植物学家与画家的眼里，其审美感受是不一样的。木材商人看到的是古松价值几何并盘算如何借它盈利；植物学家看到的是它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生物特征，进而还会思考它如何活得这样老；画家呢，“他只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它的苍翠的颜色，它的盘曲如龙蛇的线纹以及它的昂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

朱光潜先生眼中的画家，不正是《红楼梦》“偶结海棠社”“夜拟菊花题”中的探春、贾宝玉、林黛玉、李纨与史湘云吗？

先说说人人都会关注的“偶结海棠社”。

为什么是“海棠社”是“偶结”？

因为是贾探春一时兴起，结果一呼百应，于是便有了大观园的“海棠社”！

因为是贾芸碰巧于那一天送来了两盆白海棠，于是便有了“咏海棠”和以“海棠”为名的大观园诗社。

之所以说以审美的姿态生活是一件奢侈品，是因为一个人要拥有这种姿态的生活必须具备几个前提性的条件——时间、金钱、心境与允准这种审美的姿态的环境，当然还必须具备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审美地生活”的人必须具有审美的能力。

贾探春有感于“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能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这多像苏东坡月夜不寐夜访张怀民，又多像王子猷雪夜访戴，这是探春有一颗诗心，有一颗于良辰美景敏感的眼睛！探春邀帖的末尾以“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多么清雅啊，这分明是在以戴安道自居！

李纨呢？何尝没有审美的眼睛！但她孀居的长嫂身份决定了诗社的发起了不能是她。不过，读者千万不要忽略了她受邀入社的兴奋——“一语未了，李纨也进来了，进门笑道：雅得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

李纨“不会作诗”，是事实，更是谦抑！“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倒是她的一颗诗心于极度兴奋之际的自然坦露。为什么李纨不曾发起诗社，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作为长嫂，她住在大观园的最主要的职责，是督促众位妹妹“纺绩针黹”。纵然督促妹妹们读书，也是读读女四书之类的书，起诗社是她万万不敢的！这就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与贾府的环境使然！

贾宝玉也不能成为诗社的发起人，为什么？他刚挨过他的父亲贾政的毒打呢。而吟诗作对，与读四书五经相对，简直有的不务正业。不过，响应结社最热烈的却要数宝玉！

再说林黛玉，性喜独处的林黛玉也说“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不过林黛玉这句话的前半句“此时还不算迟，也没什么可惜”却又表露了她是愿意入社的心境。曹雪芹接着借迎春笑回林黛玉的话“你不敢谁还敢呢”，道出了海棠诗社中的林黛玉所居的“花魂”“诗魂”地位，也道出了“二木头”迎春对入社也有点怦然心动！

林黛玉的提议，真真是格外值得关注的。她说“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

好一句“才不俗”！林黛玉道出了“诗意的姿态”应有的法则——诗的境界高于俗世的礼法秩序！读者注意到了没有，是谁率先支持林黛玉的提议？竟然是李纨！

于是便有了贾宝玉与众金钗恣意欢笑的起“别号”的场景，稻香老农、蕉下客、潇湘妃子、蘅芜君、怡红公子、菱洲、藕榭等一串串“号如其人”的名字！

这是大观园最欢乐的时光！

于是，白海棠在薛宝钗的眼里是“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姿态，在林黛玉的笔底是“秋闺怨女拭啼痕”的愁容，在探春心中是“玉是精神难比洁”的俊逸，在贾宝玉的纸上是“捧心西子玉为魂”的倩影！

那一刻，他们都在以审美的眼光借海棠花打量着世界，寄寓自己的审美趣味，道出自己的人格追求。

可与此同时，读者注意到了以下的篇章吗？

贾芸，这个贾府的年少失怙的人儿，正以“不肖男芸恭请”的“字帖儿”向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堂叔贾宝玉来请安，并送来两盆白海棠。这个贾芸以如此牺牲自己的尊严的方式，甘作宝玉的“干儿子”，难道不让读者读来觉得别有一股酸楚的感觉？

再看此刻的怡红院里，晴雯正拿袭人挣得了“准宝二奶奶”的地位来打趣——“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秋纹正为代宝玉送插瓶桂花而得了几百钱赏钱不无喜色。

这样的笔墨，绝不是曹雪芹的闲笔，这分明是告诉我们：要以审美的姿态活着，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当一个人仍在为获得一个拥有人的最起码的生存权而鹅争鸡斗的时候，是很难有诗意地栖居的资格的！

其实，且不说袭人与秋纹难以活成审美的姿态，就是对史湘云来说也非易事！

海棠诗社的成立诗会，史湘云是错过了的。当史湘云从袭人打发的去探看她的宋妈妈的口中得知起大观园起诗社之事后，是“急的了不的”。当宝玉得知湘云之急后，“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第二天来至大观园的史湘云见了众人后，是什么情态？她是兴奋得说出了“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的话，并一个人题咏了两首《咏海棠诗》。受到众人夸赞的史湘云接着就是兴奋得昏了头，说出了“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的话。

其实，先轮得到她史湘云吗？

按理来说，做东首先得是李纨吧，因为李纨是长嫂，而且还是她李纨自告奋勇要担任社长的，再说她的月例钱也是最多的。即使李纨不第一个做东，也应该轮到贾探春吧，因为探春是发起人啊。就是她们二人不首先做东，也应该轮到贾宝玉诸人吧，因为史湘云是贾府之外的客人啊！

且不说这个“理”，还有最现实的问题呢！这个最现实的问题，终于被薛宝钗给史湘云给提出来了，这就是史湘云有没有做东的经济实力的问题。

当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史湘云便与宝钗“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之事，宝钗向湘云这样说——

“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玩意儿，也要瞩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

好一个下一回被贾母称赞为“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的薛宝钗，多么现实，多么冷静，多么具有筹划力的女孩！

这个宝钗，她的诗才足以与林黛玉比肩，她的海棠诗就被李纨定为第一；这个宝钗，她的创新思维绝对不逊色于林黛玉，你看就是她提出“以花为虚，以人为实”的主意，与史湘云拟出了十二道咏菊花的诗题。

她是最有实力做诗社首个东道主的人，但她绝对不会开口，这就是薛宝钗！

史湘云与薛宝钗一比，是不是显出她的嫩了？

这个史湘云，借助这个皇商家的小姐的精心策划，让第二天中午大观园便有了一场雅俗皆大欢喜的螃蟹宴，有了一场诗意盎然的“菊花诗题咏大赛”。

试想，如果没有薛家的“那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没有薛家商铺子里的“几坛好酒”，没有花薛家的银子所备的“四五桌果碟”，大雅大俗之人都能皆大欢喜吗？那一场菊花诗会，会不会减色几分？

因此，一个人要以“审美的姿态活着”，有时还真的是一件挺奢侈的事！

2022年9月9日 初稿

（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湘云笑道：“这却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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