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宫重读《陋室铭》 | 若文早茶夜读的古典文学

第1165夜

文 /若文

在2022年故宫大展“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上，有一件明代文徵明84岁时的作品《陋室铭》。这篇唐代刘禹锡所写80余字的小文千百年来悬挂在中国文人的书房，也是现代中学教材里人们熟知的名篇：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该篇名句曾被士人阶层广泛流传，这里有个出自《尚书》《左传》的小典故。伪古文尚书《君陈》篇有“黍稷非馨，明德惟馨”，这书一般认为出自后世伪作，我们不论。好在《左传》也引用了这句话，可以肯定的是“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是货真价实的先秦古话。“黍稷非馨”，古人祭祀时候使用的谷物有着天然的香气，这香气是用来给上帝鬼神歆享的。然而跟人德性的光明馨香相比，粮食的香气其实不算什么。商人重祭祀搞人殉，到了周代“人”的价值进一步凸显，这句话出自《周书》就是时代进步的见证。重视人的思想进一步发展，到春秋时代孕育出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这句古老的语言伴随着典籍进入汉代成为经学的一部分，经过魏晋南北朝三百年的战火摧残，至唐代被文学家改造注入新的生命，最终经宋元明清广泛传颂，至今成为名句。

接下来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本义是形容门口人迹罕至，暗示主人或隐居耕读，或官场受挫，类似的用法有李中“掩门三径莓苔绿，车马谁来陋巷间”。现在的语文教学老师们还会有不同的讲述重点，如草木代表的勃勃生机，“上”和“入”的动词灵动，“绿”和“青”的颜色内涵，句子的对偶格式等等。可以说任何文本入选教材就意味着会进入字字推敲，反复吟诵的现代社会强制经典化、普及化。

书房不仅是埋头读书的地方，也是文人交往的重要空间。刚讲到陋室的清冷，下面就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似乎构成了冷清与热闹，避世与出世的潜在矛盾，人性本就静久好动，闹中喜静。有的老师会解释此处人迹罕至，但来客学识很高，重在质量不在数量。这里面有一种自我的表扬，全篇都是彰显文人的自我修养，别看我的屋子很破，但是与我交往的人都有文化学识。自卑与自负往往是一体两面，自尊和自傲更是难以区分，古代读书人看不起不识字的人非常正常，在今天的视角看来走到极端处可能还是所谓的“知识傲慢”。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强调自己“学而优”。中国古人讲“学而优则仕”，那么想要“仕”就委婉地体现在“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两句。在故宫大展中有一件南宋画家何筌的《草堂客话图册页》，画的正是左边草庐两个人对话，右边亭中一人高卧，这是宋代人对《陋室铭》的理解。

以前觉得作者只是随便列举了古代两位高士，古代高士甚多，为什么没有说嵇康、阮籍？因为嵇阮是当时政治的“不合作者”。为什么没有说陶渊明？因为陶渊明最后真的没有出来做官。南阳诸葛庐是诸葛亮等待三顾的草庐，西蜀子云亭是扬雄等待长安征召的地方。刘禹锡此时想的还是遇明主，入京城，提到的高士还得是最后出来当官的人，最终还是想要朝堂的丝竹歌舞、官署的案牍劳形。古代士人厌倦了官场的复杂世故，怀念草庐陋室的宁静清闲。这种心态很像生活在当今的我们，在大城市怀念小镇的温情舒适，在村镇又羡慕大城市的便利机遇；单身的时候渴望陪伴，结婚后又怀念从前的自由。总之，是既要、又要、还要，都无法实现的某种写照。

官本位社会在中国出现的时间甚早，做官可以说是一代又一代读书人唯一的正路。这种纠结不是在唐代刘禹锡才有的，从读书人的老祖宗孔子那里就是如此。全篇最后一句“孔子曰：何陋之有？”这句出自《论语》：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孔子政治上受挫，就口头上说要隐居九夷，最后也没有去；行动上仍然是周游列国、热衷于出来做事。孔子在出世与避世上的纠结，已经为后世两千年的士人提供了某种范本。这种纠结也不是到唐代刘禹锡为止。宋代范仲淹《岳阳楼记》同样是古代文人偏爱的作品。其中“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两句话同样流传千古。两句话里重点在后，文中提到当时“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其实范仲淹也在贬放邓州，对于后世读者来说居庙堂之高的永远是少数人，绝大多数都处在江湖之远。《岳阳楼记》提振落魄士人精神的内涵，与《陋室铭》高度相似。相对来说，作为铭这种文体，刘禹锡《陋室铭》要求短小精炼；精神上主体性高扬。《岳阳楼记》则气势宏大，社会责任感要更强烈一些。

在《陋室铭》中有人看到文人与志同好友的聚会，书房成为文人精神性的交往环境；有人看到逆境中士人退居书房，审视铭箴回归本心正道；也有人看到了在不断的誊抄、背诵中古人始终“在场”与我们当下的生活产生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