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末世的操劳与沉沦（中）的古典文学

金瓶梅中涉及性的描写，大概不足两万字，涉及酒的也差不多两万字。西门庆出门拜客必饮宴，回到家里不是一更就是二更，不管在家中小妾房里，还是在情人家里，通常都有酒在饲侯。什么葡萄酒、杏子酒、玫瑰酒，不一而足。最后他死于胡僧的药，这种药必须用烧酒催动。西门庆送礼，有时候会连桌子、席面、酒一并送过去，算是行贿的一种。主人们高兴了，要赏仆人小优，也是喝剩下的酒。潘金莲挑动武松，说的也是，你若有意，喝了我这杯残酒。

饮食男女，这是我们对人日常的说法。按照弗洛伊德的心理研究，我们大概属于婴幼儿的口腔期，离不开吃喝。西门庆的妻妾如果重回人间，一定会在抖音直播吃喝。也可以说，抖音直播吃喝的饮食男女，未必不是早年的西门庆潘金莲。

金瓶梅中遍布酒色财气，人们忙忙碌碌，热闹红火，请客送礼，稠密繁琐。但是在这种忙碌中，在散发着醉意和酒气的清河县，会莫名其妙的产生一种窒息感、绝望感。

这是一种平凡庸俗的生活带给人的绝望，宋王朝即将覆灭，人们即将踏上逃难之路，但是没有人感知到。人们只关心自己的生活，不在意外部的世界，不关注他人的疼痛，生活仍然按照旧有的节奏继续进行。西门庆、潘金莲毒杀武大不受谴责，宋蕙莲自缢身亡，给县令送点儿银子，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了事。蔡京因为西门庆给自己送了重礼就让西门庆做官，最后竟然认了这个浮浪子弟做了自己的干儿子。官僚们都竞相和富豪结交，周守备、李县令、荆都监、乔大户、尚举人，大家彼此关照迎来送往你好我好。刚考上状元的青年，心里想的是怎么回本，回到家乡有钱待客。有几个清官，看见武松受难也觉得委屈，看见皇上胡乱作为也上书，但是上级一施加压力，再送点银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老百姓只是个观众，看见的是谁有钱谁有权谁拳头大。武大死了，宋惠莲死了，大家也不敢去追问，只是叹息，看见西门庆家里人来人往，那么大的官都来人家里摆席，暗地里都觉得对方厉害。等他家败了，也只是耳语一番，传递一点小道消息。整个社会在繁华似锦中透着平庸、窒息、绝望。

凡俗的生活中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恶，对潜规则的默认。

潘金莲毒杀武大，要摆平验尸官何九。西门庆请何九吃酒，向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送给何九，请何九遮掩。何九道：“我道何事！这些小事，有甚打紧，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西门庆道：“你若不受时，便是推却。”何九自来惧西门庆是个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银子。何九接了银子，自忖道：“其中缘故，那却是不须提起的了。只是这银子，恐怕武二来家有说话，留着倒是个见证。”一面又忖道：“这两日倒要些银子搅缠，且落得用了，到其间再做理会。”

这就是普通人的堕落，不是没有反省的能力，不是不知道是非曲直，但总是不能摆脱利益的纠缠，在琐碎的具体的人事中滑向深渊。人们对社会的运转缺乏警惕，缺少改变的动力，看不见改变的益处，只能眼看着他倒垮塌。

金瓶梅不仅是讲酒色财气的书，还是一本关于奉承的书。人们太关注金瓶梅讲的财色，太关注金瓶梅中的滥性，常常忘记应伯爵几乎是小说中专事奉承的鼻祖。

因为丽春院的李桂姐交接昭宣府的王三官，西门庆不让丽春院的乐工李铭来家里说唱。李铭备了礼物请托应伯爵。应伯爵教训李铭这个傻孩儿：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

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

西门庆到东京拜见蔡京，酒过两巡，西门庆便对管家翟谦道：“学生此来，单为与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得能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么？”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从，自然还要升选官爵。”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

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所以才有一系列什么干女儿、干儿子、假兄、假弟。这是以自己个人尊严作为行贿的工具，奉承权贵。

大臣如此，吾皇更好奉承的。虽然外敌在伺，大臣们依然要说目今天下承平日久，事业蒸蒸日上。所以皇上的个人爱好要得到满足，什么话花石纲、生辰纲，要源源不断送往京城。偶尔有几个刺头，都被发配到边远地方去了。

应伯爵的奉承不难看出来，潘金莲更是奉承的高手。一般的研究者都道李桂姐颇似应伯爵，和应伯爵两个人经常能演出对手戏。但是潘金莲实际上更似应伯爵，她的伶牙俐齿和应伯爵更堪对比。潘金莲之所以能霸拦汉子，便是在性上的奉承。

潘金莲和西门庆甫一接触，作者便说她: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犹甚，百般奉承。现代人会以为，床底之欢，彼此取乐，谈不上奉承。但这是现代读者的善良。潘金莲并无平等的意识，也无追求性自由的诉求，似乎单纯受欲望的驱使，但是看她勇于让西门庆上器械，又能把春梅、宋惠莲、奶妈如意让西门庆使唤，绝对是床上的计谋。我们不能忘了她说的：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

所以到了冬天，这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才会主动对西门庆说，天太冷，爹就不下床了，溺在奴口里便了。她主动承溺，怎么会不是刻意逢迎？此后才有西门庆便以潘金莲为榜样，引导奶妈如意，溺在奶妈口里。

西门庆用奶妈的乳汁服药，然后又溺在奶妈口里。西门庆不亡，又哪里有道理可言？

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今天看来就是金瓶梅时代的隐喻。武松误杀李外传，被地方保甲拿去县里见知县。“西门庆跳下楼窗，扒伏在人家院里藏了。原来是行医的胡老人家。只见他家使的一个大胖丫头，走来毛厕里净手，勐可见一个汉子扒伏在院墙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贼了！”慌的胡老人急进来。看见，认得是西门庆，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寻你不着，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拿他县中见官去了。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归家去，料无事矣。”西门庆拜谢了胡老人，摇摆来家，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二人拍手喜笑，以为除了患害。

西门庆逃生，偏跳到一个医生家的茅坑边。这个医生是我们日常的普通人，但实际上是个是非不分的大夫。他心里先定了武松的死罪，喜庆地向西门庆通报消息。

都打死人了，有什么且喜的？

金瓶梅中有一个人，就叫王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