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内，又怎样？的古典文学

《回波词》，最初接触到这个优美的词牌名，来源于读到的一首唐中宗朝无名宫廷艺人所做的小诗。
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宫廷宴会上，笙管齐鸣，乐师声音洪亮清扬，满堂哄笑声中调侃着这帝国万人之上的君王和他同样狼狈的臣子。——惧内实在是一个千古永恒的话题啊！
这小诗平白如话，“回波尔时”四个字是《回波词》惯用的起首，格式如此，无甚纠结的意义。“栲栳”，翻阅众多典籍，有说这是一种用竹子或柳条编织的盛东西的器具，形状像斗，亦称“笆斗”，有说是地名叫做栲栳，还说有一种食物也叫做栲栳，别称“筱面窝窝”，也有解释说栲栳用在这里指舆车。回顾以上四种含义，好像哪一种都与这首诙谐幽默的小诗扯不上关系。私以为这两个字用在此处并无实际意义，起的作用只是为了全诗定韵。
“怕妇也是大好”，怕老婆也是一件大好事啊。“外边只有裴谈”，皇宫外面怕老婆的无过于大臣裴谈。“内里无过李老”，皇宫里面最怕老婆的就是皇帝李老。这是大实话，宫廷内外，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皇帝和裴谈怕老婆。御座上的中宗与民同乐，这公开的秘密被宫人吟唱于人前，即便尴尬，也只能哈哈大笑数声。


史载韦后意色自得，以束帛赏赐给唱这《回波词》的宫人。
唐中宗李显与皇后韦氏，历史上这是一对令人无限唏嘘的夫妇。他们曾并肩携手度过武周时期的腥风血雨、波诡云谲，曾相互搀扶颠沛流离于遥远的均州和房州，随时提心吊胆、日夜煎熬着来自神都洛阳那位强势母亲处死自己的圣旨。那些艰辛困苦，沧桑日月与不足为外人道的凄惶磨难，彼时，都是这位小名莲儿，武后赐名香儿的韦妃陪伴这落难的皇子一一度过。他们患难与共，生死不曾分离。
公元684年的风雨与房陵县的荒野长途一定会记得，他们最小的女儿出生时，这帝国被废的太子只能脱下自己的衣衫包裹哇哇啼哭的婴儿，用自己的衣衫作为女儿的襁褓。
世人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她陪伴他身处这帝国权势噬人的中心，也许下一刻就是女皇的白绫和鸩酒。陪伴他跋涉于三千里外的荒凉和贫瘠，有彼此的体温，生活总不会全部是凄风和苦雨。她用一个女人特有的温柔和刚强支撑这崩溃到不如速死的丈夫。


祸福并非一成不变，最多不过一死，等到非死不可的时候再死也来得及，不用这么着急自尽。她一遍遍地这样开导自己绝望的夫君。
这世间，谁能生死与共？而他们那时候，是生死与共过的。落难的皇子对着心爱的妻子发誓：只要我能够重见天日，一定让你随心所欲，世间任何再也不能伤害到你。
他们曾经沧海，当他再次回到权力的顶峰，当整个帝国都匍匐于他的脚下，他自然愿意拿一切来弥补当初对她的亏欠。他对她的怕，源自于那份深藏在心底的爱。
他对她予取予求，满足她的一切愿望甚至到了荒谬的地步。史书上说他最后死于自己最爱的两个女人之手。一个是他深爱的妻子韦氏，一个是他疼爱的女儿安乐公主。安乐公主，正是当年，他脱下衣衫做她襁褓的裹儿。
这则帝王家的爱恨情仇，不知道算不算是世人所说的“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的俗语体现。我愿意相信他们是相爱的，或者说，我愿意相信他们曾经相爱过，只是太多东西，太深的欲望改变了当初相爱着的柔软内心。
裴谈的惧内更有一番精彩的理论依据。
他说，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时，视之如生菩萨。及男女满前，视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母耶？及五十六十，薄施妆粉，或黑视之，如鸠盘荼，安有人不畏鸠盘荼？

裴谈，这中宗时期的御史大夫，好佛法，将对妻子的惧怕也用佛教里的形象诠释出来。
妻子年轻的时候，花容月貌美的像活菩萨，他对她由爱生怕，凡事皆顺从她的心意。后来她人到中年，又为他生儿育女，儿女满堂，她是儿女们的保护神，是家中的九子魔母，他又怎么敢违逆她的旨意。再后来她老了，五六十岁的老妪，再怎么涂脂抹粉，也是身材走样、皮肤青黑的魔鬼形象，他又怎么能够不怕。
史载裴谈妻悍妒，裴畏之如严君。他是帝国的栋梁朝廷的显宦又怎么样，他怕自己的老婆就像怕自己严厉的老父亲一样。对于这个“悍妒”的女子，我以为裴大人是爱着的，如果他不曾爱她，这份惧怕便也没有了立足的根源。
倏忽一千多年，辉煌的大唐与它的富足，文明，强大，早已随着时间的滔滔逝水化为历史中的云烟。
由着《回波词》这首小诗，我们仍然能够想见，繁华富丽的宫廷，跳着节奏舒缓，优美柔婉软舞的宫女扬起霓裳，拍打节奏，高歌君王与大臣惧内的欢快风流场景。
“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的唱词里，那些妙龄女子的红粉青春一闪而过。今朝的容颜老于昨晚，而人世沧桑，岁月倥偬，曾经以为的永恒已在不知不觉中更改、变换。
回到《回波词》这个词牌名，它最初被称为《回波乐》，原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称回波词，下兵词。
世传北魏尔朱荣和左右连手踏地歌唱《回波乐》，其歌词已久佚。
往灿烂辉煌的大唐向前再推几百年，来到风起云涌的南北朝，史传契胡族的将领尔朱荣肤色白皙，容貌俊美，自幼聪慧机敏，遇事甚有决断，是杰出的军事家，具有非凡的军事才能。这所有的溢美之词终结于他杀戮滔天的“河阳之变”，《资治通鉴》里，不分良奸将朝臣两千多人全部杀光的残酷暴虐，早已在冥冥中注定了他最后的英年早逝、血溅宫廷。史载他生于493年，卒于530年，37岁的将军权倾朝野，彼时年少，也曾与左右连手，踏地而歌《回波乐》，铁血与风雅，这样的结合总是让人平添几分向往。

他的滥杀无辜，凶残暴虐为他招致了滚滚骂名，空有卓越的军事才能，而无智慧的政治手腕，最后一败涂地，不过被历史归为奸雄的行列。
宋代的郭茂倩在《乐府诗集》里记载，《回波》，商调曲，唐中宗时造，盖出于曲水引流泛觞也。
帝王归于尘土，美人归于尘土，英雄和功业亦归于尘土，唯有旧时的真情和优美的诗句词牌在时间的曲水里长流、起伏。

作者：月下婵娟